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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然很快租下了隔壁刚刚闲置下来的空屋,签合同,交押金,搬了进来。
出租屋附近有一家便利店。店面很小,货架上歪歪扭扭摆放着各种食品和生活用品,店里还有两个冷冻柜,冷饮和速冻食品一应俱全。段然提了两提罐装纯生,又到冷冻柜拿了几袋速冻水饺。结帐时四个身形魁梧的男人走进来买烟,其中一个突然问有口罩吗?
旁边的人看他一眼:“买口罩干吗?”
“我怕见血。”
那人笑起来:“草,那你应该买眼罩。”
“草你妈――买眼罩我扶墙走啊?”
另一个声音跟着冒出来:“妈的,一个瘸子,一个瘦得跟弱鸡似的,值得折腾哥儿几个一回?那位大小姐是不是魔怔了?”
“少废话,办完事回去交差。别唧唧歪歪的。”
这几个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看着段然结账走人,在他出去后又嘟哝了几句,段然已经听不清了。
正值深秋,天气已经很凉,天台上却热闹非凡。有人晾晒衣服,有人坐在板凳上闲唠嗑,还有人支起桌子打麻将,吵吵闹闹,充斥着天南海北的口音。
段然拿起一罐啤酒,拉开上面的拉环,一个人在楼顶的天台喝起来。
他穿着黑色休闲裤,牛仔衬衫,袖子挽到胳膊肘,露出手腕上用旧羊皮搓细编成的手绳。
空气中虽有些许凉意,但阳光很好,大片金光透过枝叶葱茏的树木,在他身上折射出碎金般的光泽。
孝然在一片喧闹声中走上天台,手里端着一个洗衣盆,衣服已经洗干净了,拿上来晾晒。
从段然身边走过的时候,她瞧他一眼。
那身衣服看着随意简单,却都是国际知名品牌。还有他搬来那天穿的那件风衣,他的行李箱,全部价格不菲。
显然,他不缺钱。
但为什么选择在这里租房子?
体验生活?
还是另有目的。
孝然撑开晾衣杆,将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晾上去。
段然也看到了孝然,他一边喝啤酒一边打量起她。
她实在瘦得厉害,乍一看像皮包骨,面部和身体骨架都明显的凸现出来,脸上没有任何修饰,素净得如同一张白纸。她端着洗衣盆走过来的时候,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手背上青筋隐现,骨节凸起,甚至有一种就要刺穿皮肤的恐怖感。
但是很奇怪,虽然整个人看起来呈现病态,但她的目光却异常坚定。这让段然不禁想到沙漠荒原上出生不久的幼狼,看似弱小,但个性极强,且触觉敏锐,任何不怀好意的靠近,都会被狠咬一口。
段然看着她将衣服一件件晾好,移开了目光,心不在焉的朝楼下望去。
几个男人正从这栋楼的外平台上来。
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几分钟前在便利店嚷嚷着买口罩的那人。
段然将胳膊伸出天台,稍一倾斜,手中半罐啤酒顺着半空哗哗的往下倒。
“草!”
楼下响起叫骂声,被啤酒浇了一脑袋的男人不明所以地摸了摸头,反应过后仰头大骂,“哪个孙子?妈的不想活了?!”
第二罐啤酒正好倒在他脸上。
“我草――”
男人一抹脸,怒不可遏地往天台冲:“妈的,等着,弄死你!”
随即“噔噔噔”的脚步声逼近天台。
“谁他妈往老子头上倒啤酒,站出来。”
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来势汹汹,原本嘈杂混乱的天台立马变得安静,大家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散开。
人群中间,段然正坐在小板凳上慢悠悠的喝啤酒,听到那人叫骂,扫了他一眼,没说话。
这种不动声色的蔑视显然是挑衅,那人脸气得通红,大叫一声:“妈的,想死。”就冲了上去。
他抬起拳头对准段然的脸,用力地挥过去,段然一个侧身,绕到他身后,紧接着反手攥住他手腕,往他背上用力一压,只听他啊的一声惨叫,声音都变调了:“啊啊啊,胳膊断了,胳膊断了。”
其他几人显然吓了一跳,其中一个身形更加魁梧彪悍的,二话不说上来就要拽段然,一只大手还没按住段然肩膀,只听咔嚓一声,接着又是嗷的一声嚎叫,大家还没反应过来,那人已经被段然拽着一只胳膊一个过肩摔掀翻在地。紧接着一个回旋踢,直接把另一个要扑上来的踢出几米远,滚到了孝然的脚边,他在地上滚了两下,又挣扎着爬起来。
两个人已经被打到骨折无法攻击,剩下二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,分别从不同角度对段然发起进攻。段然随手拿起一罐啤酒朝着其中一个人飞过去,接着一记重拳,直接打在另一个人肚子上,又是一拳,落在他脸上,打得他嘴角出了血,两眼发黑,晃了两下扑通倒地。被啤酒罐打懵的男人好不容易站稳,抹了一把鼻血后,四处张望寻找家伙,最后举起了大妈们为打麻将支起来的方桌,一边大喊着给自己助威一边拼命地冲向段然。段然扯动嘴角,冷笑了下,一抬腿将他连人带桌踢了出去,方桌的四个角卡在了天台的楼梯口,而那人直接从楼梯滚了下去。
胳膊被打断的两个人咬着牙站起来,一边下意识后退一边死死地盯着段然。段然站在那里,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手背上的血,然后冷冷问了句:“还打吗?”
那几个人显然被段然的超强战斗力惊住,不敢上前。他看过来的时候,面无表情,眼里却有寒光冷冷掠过。几个人退到楼梯口后,把麻将桌甩到一边,拖着胳膊捂着肚子跌跌撞撞的往楼下跑,边跑边不甘心地大骂:“妈的别跑,回来弄死你。”
天台一片狼藉。
空啤酒罐儿四处滚动,麻将散落一地,孝然刚刚撑开的晾衣杆也被掀翻。
大妈们边抱怨边重新支起麻将桌,孝然面无表情地将弄脏的衣服捡起来,放进洗衣盆,准备拿回去重洗。
她端着洗衣盆从段然身边经过时,段然突然叫住她。
“你不说声谢?”
孝然扭过头,正对上段然似笑非笑的眼睛。她冷淡道,“他们是来找你的。”
段然笑笑,这姑娘看着实在,又很精明。
那些人口中的瘸子分明在说佩妍,加上他搬来那天亲眼目睹两男一女找她们麻烦,孝然对一切心知肚明却跟他打马虎眼。
段然抬眉,看着她道,“你应该比我更清楚,他们是来找谁的。”
孝然没说话,她静静地看着段然。她对他没有敌意,但她很不喜欢段然看她的眼神。
孝然沉默了一会儿,摇头,“我不知道。”说完转身下楼。
段然心想真是遇到白眼狼了。
不知恩图报,翻脸比翻书快,撇清自己还能撇得这么理直气壮。
他甩了甩拳头。
今天这劲儿用得猛了些,拳头生疼。
上一次跟人动手,记不清什么时候了。
想来,他真是做了很久的文明人。
今天不知道为什么,自己硬要给自己找麻烦。于是段然将这一切归因于――手痒。
傍晚的风大了些,卷起地上的树叶和土渣往人脸上扑。
段然从外面回出租屋,经过隔壁的时候,听到门“吱”的一声被推开,佩妍从屋里探出半个身子。
段然停住脚步,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佩妍。
“今天的事,谢谢你。”
她的声音不大,甚至有一种下意识压低了声音的感觉,表情却是真挚的。
“他们果然是来找你的。”
佩妍点头。
段然笑笑,脸上浮现出微妙的神情:“你比你同屋的姑娘诚实。”
佩妍先是怔了一下,然后用力摇头,她那张略显灰暗的脸在灯光之下忽然亮了起来。
“不是的,你不了解孝然,别这样说。”
段然若有所思地看着佩妍,意味不明地说:“我的确不太了解她。”
段然的话听起来奇怪,佩妍抿紧了唇,她拘谨甚至是有些小心翼翼地望着段然,想要揣摩他话里的意思,却一无所获。他目光微垂跟她齐平,但漆黑的眼睛里什么都捕捉不到。
“你们怎么得罪那些人了?”段然又问。
佩妍犹豫了一下,说:“说来话长。”
“我看他们找麻烦不是头一回了,你们就忍着?”
“忍着。”
段然没说话,脸上的表情凝重几分,眼中的情绪愈加捉摸不定。
面前的佩妍,看上去跟孝然年龄差不多,给人的感觉却相差甚远。她不像孝然,眼神警惕、犀利,自成棱角。她是属于我见犹怜的长相,带着一点无攻击性的无辜和软弱。
“其实,他们也不会真的对我们做什么,最多是砸东西掀桌子,忍忍就过去了。他们也是替人办事的,做做样子,不会真的为难我们。”佩妍顿了一下,“今天――”
段然听得眉头微皱。
他看着佩妍说:“今天他们吃了亏,以后会变本加厉。”
佩妍以为她的话让段然生气了,于是着急地向前倾了下身体,想要解释。结果脚步没跟上身体前倾的弧度,整个人不稳地晃了一下,差点摔倒。
段然及时伸出手扶住她肩膀,让她站好。
“即使只是砸东西掀桌子,几个大老爷们这么粗暴的对待两个姑娘,也不能忍。”
佩妍微怔了下,抬起眼深深地看着他,突然间闻到了一股阳光的味道,纯净、干燥,带着春日里植物与泥土混合的清新味道。
“谢谢。”她说。
那一刻,她的眼睛里仿佛注满了水,心也被外面的风吹得鼓鼓荡荡。
夜幕降临,给这个寂静而又空洞的房间覆上一层黑色的纱。
佩妍已经睡着了。
孝然透过北墙的一扇小窗看着天上那道模糊的月影儿。沉静,孤独,遥远。
好像褪了色的往事,又仿佛有记忆能力的磁铁。
一幕一幕,由远及近。
一年前那个夏天,天气燥热异常。那时,她正在多伦多参加国际大提琴比赛,突然接到国内打来的电话,说她父亲心脏病发,在医院抢救无效,当天死亡。
听到突然传来的噩耗,年仅二十二岁的她几近崩溃。于是放弃比赛,买了当晚的机票匆匆回国。
谁知等待她的却是命运更加残酷的审判。
她最好的朋友,看着她的眼神充满敌意,用最恶毒的字眼羞辱她。而口口声声爱她,要与她共度一生的那个人,亲手撕碎她对他全部的信任与期待,将一无所有的她赶出家门。
那夜暴雨滂沱,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暴雨中茫然走着,没有方向,不知道去哪儿,路人撑伞快行,车子也急速驶过,只溅她一身泥水。
没有人可以想象,她是怎样活下来的。
一夜之间失去三个最亲最信任的人。
一切来得那样突然,令人猝不及防。
无人问津,无助又绝望。后来,她遇到了同样绝望中的佩妍,听了她的故事,看着身心都受到重创的她,孝然提醒自己必须好好地活下去。
没过多久,宣屿就找到了她。她就是见不得她好,更怕她跟宋庭纠缠不清,于是三天两头来找麻烦,搬了几次,还是被找到。
佩妍翻了个身,身上的毯子掉了下来,露出套着护膝的右腿。
孝然看着佩妍的腿,有些出神。
那天宣屿带来很多人,他们一进门就乱砸东西,孝然在阻止的时候,被其中一个人推倒,他抡起棒球棍朝她身上狠狠打去,佩妍忽然挡在她面前,腿上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棍。
右腿髌骨骨断,缝了十二针。
后来搬来南区的出租屋,竟然平静了很久,宣屿也没再出现。
这个小小的,潮湿昏暗的空间,只有她跟佩妍两个人,打一份工,拿着不多的薪水,清晨到早市买新鲜的蔬菜,周末俩人一起收拾屋子,把衣服拿出去晾晒,简单,安静。
她有时想,这样也很好,也许这辈子就应该这样过下去。
可她不甘心,父亲的死,宋庭和宣屿的背叛,失去的梦想,还有佩妍断的那条腿……
她还有那么多事要做,有那么多人,她要向他们讨回公道。
那夜,她在黑暗中醒来无数次,每一次望向窗外,天都没亮,窗外有寥寥的星星和清冷的月光。
他们之间的帐,一笔一笔,慢慢清算。